好几次在展览上看到荣林的画，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中国画中的寒林图。由此我还产生过错觉，以为荣林是学国画出身，后来才改学油画。事实上，荣林一直学的是油画，本科毕业于中国美院油画系，硕士和博士毕业于中央美院油画系，留在中央美院教学也是油画，而且很长时间都是以画人物为主。如果我们将荣林早先画的人物与现在画的风景放在一起，几乎没有人会以为出自同一人之手。今天回过头去看他画的人物，感觉已经有相当高的造诣。荣林放弃人物，转向风景，画风变化之巨，无异于重起炉灶。齐白石的衰年变法，至今仍然让人津津乐道，荣林的青年变法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说实话，不少师友对他放弃人物感到惋惜，对他转向风景感到前途未卜。但荣林不为所动，坚定地走自己认定的道路。他的探索是如此之深远，以至于环顾左右看不到任何同伴，这有时候也难免让他产生孤独和踌躇。一次在他工作室里赏画，荣林跟我说，他的某位师长曾经断言，这条路走下去注定没有前途。但我的看法刚好相反，认为荣林未卜先知，比许多同行更早嗅到了新时代的气息，可以引领当代艺术的新方向。

　　我曾经说过，艺术没有先进与落后的区别，只有彻底与半吊的不同。任何一种风格或样式，只要彻底了就有可能成为好的艺术，不同的风格之间没有高低区别。我称之为同样的不一样。同样的是境界，不一样的是风格。沉郁与飘逸是不一样的风格，但它们的境界可以是同样的高。在这种意义上，任何一个艺术家，只要充分展示自己的气质，形成自己的风格，就可以说都获得了同样的成功。不过，话又说回来，实际的情况往往是，有些艺术家比另一些艺术家更成功，因为有些风格更符合时代精神。但是，艺术家很难选择时代，只能是被时代选择。荣林之所以由人物转向风景，原因在于他画的那种人物画与他的气质不符，他总觉得人与画相隔有距，不能合一，画不透彻。如果荣林一直勉强自己画下去，也有可能取得不错的成绩，但不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潜力，彰显他的气质，形成他的风格。换句话说，他只能停在半道上，永远不可能登顶。现在荣林终于找到了与自己气质契合的道路，他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有可能达到最高境界。今天有许多艺术家，他们的气质非常不同，只要他们找到与自己气质契合的道路，就都有可能达到最高境界。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只要达到最高境界，就都是成功了。但是，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不是所有达到最高境界的艺术家都能成功。只有那些既达到个人最高境界又符合时代精神的艺术家，才能真正获得成功，或者说获得更大的成功。但是，艺术家只能按照自己的本色来做艺术，只能确保达到自己的至高境界，至于他的艺术是否符合时代精神，不是艺术家自己能够决定的。艺术家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时代的挑选。如果艺术家违背自己的本色而投机地迎合时代精神，他最多只能做出二流的艺术。这种案例，在艺术史上比比皆是。

　　荣林之所以推倒重来，原因在于他要找到一种符合自己气质的绘画。学院派艺术家都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但是这种训练是建立在“去个性”的基础上的。只有在学院训练的基础上找回自己的个性，才能完成由学生向艺术家的蜕变。荣林由早先的人物转向风景，就是这种蜕变的表现。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荣林已经具备到达个人最高境界的条件。只要他沿着他选定的这条道路走下去，他就能够走到他的艺术的最高点。许多学院派艺术家都没有能够完成这种蜕变，他们都只能是在半道上徘徊。现在的问题是，荣林的艺术是否符合时代精神？我想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做出肯定的回答。

　　荣林的艺术之所以符合时代精神，原因在于他把中国传统艺术中的一种风格当代化了，换句话说，原因在于他让自己的艺术与中国的艺术传统发生关联，将自己的艺术建立在强大的中国艺术传统之上。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今天，这种突出文化传统的主张是否过于保守？是否不合时宜？我并不这么认为。正如一些思想家已经指出的那样，经济全球化尚同，全球化文化求异。全球化越深入，文化差异越可贵。近代以来中国在科学技术和经济建设方面的落后，让我们在文化上也失去了自信。其实，与科学有普遍标准不同，不同传统的文化很难一较高下。随着近年来中国经济的起飞，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重拾文化上的自信，开始从自己的文化传统中寻找精神寄托。如果说荣林先前的人物画是在用外语说话，他现在的风景画则是在用母语说话。荣林这一代艺术家的成长经历非常奇特，是先绕道外语再找回母语。荣林的孤独伴随着幸运，因为他的觉悟更早。我们说荣林的画预示时代精神，原因在于随着中国经济腾飞，中国文化开始由幕后推到前景。

　　中国艺术喜欢讲境界。不过，境界有两种用法需要区分开来。一种是有高低的境界，一种是无高低的境界。逸神妙能是有高低的境界，逸品最高，能品最低。雄浑、飘逸、沉郁、空灵是不分高低的境界，尽管它们风格不同，但高低一样。荣林的画追求的是荒寒境界，这在中国画中属于更强调精神性的品格。相较其他境界，荒寒显得更加超凡脱俗，因而它具有某种形而上的特质。与西方哲学将形而上与形而下截然分开不同，中国哲学中的形而上与形而下是连续的，很多人已经注意到西方哲学强调主客二分，中国哲学推崇天人合一。对于二分的哲学来说，形而上是无形的，抽象的。正因为如此，从20世纪开始，西方抽象绘画盛行一时。对于合一的哲学来说，形而上也可以是有形的，具体的。同样都是具体的事物，有些更具有形而上的特征。同样是植物，古藤老树就比叶茂花繁显得更加形而上。同样是山水，雪景寒江就比热带雨林显得更加形而上。同样是人物，瘦骨清像就比丰乳肥臀显得更加形而上。荣林从北方寒林尤其是大漠胡杨中找到了形而上的意味，找到了传统中国画所追求的荒寒境界。由于胡杨的枯槎虬曲显得比大多数植物更加强悍，再加上油画语言本身的力量，荣林的画在对荒寒境界的表达上比大多数国画作品显得更加强烈和有力。荣林曾经跟我说，他一个人走在胡杨林中经常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这种害怕不是由于感到了哪个方面来的危险，而是因为在整体上感到一种死寂，一种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死寂，一种形而上的死寂。荣林尽量将这种感觉传达出来，他在画画的时候甚至都会心有余悸。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酷爱荒寒境界，因为在那里能够完全超脱尘世烦扰，万念俱消，空无所有，从而与宇宙合一。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痞俗当道的世界，荣林对荒寒境界的追求实在显得另类，但是正因为如此，荣林的艺术拉开了与日常生活的距离，成为精神寄托之所在。荣林的艺术离开生活有多远，它对我们的精神吸引力就有多强。

2013年3月30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